
舌頭找刀鋒
從前一個人在黑房裏沖曬照片,動輒關在黑暗的小空間內三四小時,放曬黑白照片還可以亮一盞暗紅色的燈,但彩色照片則不能有半點光線,所有操作完全摸黑進行。不過,一次生,兩次熟,黑房的環境,放大機、顯影液、定影劑……甚麼東西放在哪裏,走多少步、手伸幾長,一切了然於胸,全在掌握。
雖然這一夜我身處法國的巴黎,以為可以很快適應這種絕對黑暗的環境,但從眼前一黑開始的一個多小時,內心的侷促不安感覺愈來愈強烈,我只聽到很多聲音,估計有幾十人,左右兩邊都有人坐,右手邊的女子說的應該是法語吧,左手邊的男人是說英語。

「你還在吃嗎?」有一把女聲問。
「是的。」左手邊的男人答。
「為甚麼還未吃完?」女聲說:「我想走。」坦白說,我都想早點走,但落了單的啤酒還未送來啊。
我是心甘情願一頭栽進這個漆黑的環境吃一餐,未到中午便專程到龐比度中心附近一條小街的不起眼角落,找到這家「Dans le Noir ?」酒廊餐廳訂位,然後熱切期待夜幕降臨。這家餐廳開業逾六年,目前在全球有四家店,另有幾家加盟店和臨時小店。客人會在一個絕對黑暗的環境內進餐,所付的餐費不算便宜,據說部分會用來幫助世界各地的盲人。
把所有發光體,包括有螢光標示的手表、手機、相機和手提包等鎖進儲物櫃,然後由盲人侍應帶領,穿過兩重厚厚的布簾,才走進「Dans le Noir ?」伸手不見五指的餐廳內,迂迂迴迴走了十三小步,途中碰過一些東西,侍應拍拍我膊頭叫我坐下及伸出手,他捉着我的手握一個杯,帶引我放杯到枱面。天啊,手感告訴我,那是玻璃杯。
「你要確保杯子在枱面上。明白嗎?杯子前面有一樽水,觸摸到嗎?枱上的刀叉在這裏。OK?」「OK。」到了這個地步,難道我要說不OK嗎?倒一杯水,一滴不漏,不會滿瀉,談何容易!喝光一碟湯容易得多。
主菜來了,用手在碟邊摸了一圈,掌握了碟的位置,執起我預先擺好的刀叉,便朝碟中央伸去,先把叉小心翼翼插下去,再用刀試探,第一下已得手,有點洋洋自得,放入嘴巴內細嚼。怎會那麼順利?果然,鬆一口氣後喝一口水便出事了,再執起把刀,哪面是刀鋒呢?試切,不對;掉轉另一面,又不太像是刀鋒,總之兩面都不似,靈光一閃,把刀子放在舌頭上,終於找到鋸齒。
進餐前沒有人會告訴你會吃甚麼,我也不會告訴大家吃過甚麼東西,吃完走出來,開眼的侍應才「開估」,湯和主菜猜中了種類,但名字卻是後來才知,但主菜碟上的配菜則大部分猜不對。
有人說困在停電的升降機內,是難能可貴的經驗,瞬間便體會到盲人一生的經歷。簡直荒謬!漆黑的世界很快可以適應,但一世人的起居飲食,以及與外界接觸的困難,不是開眼人一時三刻能明白的,盲人面對的不是黑暗環境,而是一個不容易與人溝通的世界。
我從未如此認真的吃每一口放進嘴裏的東西,也從未如此認真的揣摩箇中的味道。其實吃了甚麼並不重要,開眼人的名相,對看不到的人來說根本無意思,味道才最深刻。